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from 《老人与海》

时间:2019-05-13 发布者: 访问量:4427

“也许R小姐以后还是会跟一个不懂电影,不会英语,不爱看书的男人结婚,然后在他慢慢发福的身材中耗尽自己的理想。但不管怎样,我都祝福她,因为曾经在我面前说要征服自己的她,是如此生动。”

我认识R小姐时间不长,不过一年而已。
她长得不算好看,身材不够火辣,没什么特别的故事、传奇的经历,更没有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她就是那种扔进人群里你找都找不到的人,平凡到就是所有的作家、编剧、导演都不愿意用的人物原型。
R小姐比我大两岁,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过着白开水一样的生活。
她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在首都读的大学,毕业之后,父母希望她留在家乡那个偏远的镇上工作。那时候她已经在毕业生招聘会上被一家不错的公司看中。
毕竟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她连反抗都没有,就同意了。
拿完毕业证书,收拾好东西,四年前怎么样出去的,现在又怎么样回来了。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甚至连出去的时候就坐在村口送她的那个有点痴傻的老人,现在仍然坐在村口迎接她的归来。
回来之后,不是师范毕业的她,靠着英语8级的强硬功底,在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当英语老师,从三年级带到五年级。当然,学校一共也没几个学生,没几个老师,所以很多班级都是混在一个教室上课,这边上完课布置好作业,就去那半边上课。这样每天倒能节省下来一半的时间。
大部分空余的时间,她都喜欢坐在办公室看书,或者用那台还是大学兼职挣钱买的笔记本电脑看电影。
毕业三年,日复一日的教书,虽然清闲,倒也敬业。她还曾得到过市“优秀教师”的称号。
只是隐隐约约总觉得生活不应该如此。她仿佛能看到自己老了的生活状态。
这样的生活,二十岁就能把一辈子一览无余。
后来父母给R小姐安排相亲,对方高中毕业之后,适逢家乡建厂,于是留下来工作。几年下来,也混到了技术主管,一个月工资能拿几千,在那样一个地方,这算是不错的收入了。至少在父母看来,要比花了那么多钱念书最后也只是一个月两千块工资的老师强。
晚上吃饭的时候,对方问R小姐,平时喜欢干什么。R小姐说喜欢看电影。对方问什么电影,R小姐又改不掉一提电影就刹不住车犯花痴的毛病,一口气说了好多以前跟大学室友一起追过的好莱坞大片以及电影明星。
对方又问,最喜欢干什么。本以为可以听到一个跟自己生活贴切的事,没想到R小姐酸溜溜地说,她最怀念的,不过是曾经跟朋友一起在北京西五街看满地杏叶的换季表演。
对方满是讥讽地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在这里呆了三年的。
最后这顿晚饭,吃得不欢而散。
对方嫌R小姐装,而R小姐也挺委屈。因为她说到她最爱的作家时,对方问她是不是演电视的。甚至她说给朋友发微信,对方问要不要贴邮票。
后来R小姐就有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出去看看吧,至少摆脱日复一日的生活。
不是每个人都应该有伟大而又崇高的梦想。至少R小姐不是。她开始急切地想摆脱这里,这个被她称为家乡的地方。
相完亲之后的第二天,R小姐就跟学校递上了辞职信。
回家之后,她生平第一次对父母说了“不”。面对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的反抗,父母失了方寸,母亲痛心疾首地哭诉自己如何把女儿拉扯成人。可是她是铁了心的不想回头,把自己的银行卡往父亲手里一塞,背了几件衣服,拿着两千块钱,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火车票。真是有一种不撞到头破血流,或者即使撞到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气概。
一直到她走的时候,妈妈都没有跟她说话,爸爸把她送到车站,说要体谅一下你妈,她就是不舍得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这么拼命。
R小姐又何尝不疼她妈妈呢。虽然嘴硬,可是走的时候还是偷偷在妈妈的枕头下面放了一千块钱。
在去上海的车上,她一个人哭得像个傻子。
到了上海,R小姐站在火车站巨大的南广场上,此时刚好下完雨,一抹阳光透过广告牌照在R小姐的眼睛上,她用手挡了挡,然后看着背着行李或匆匆赶路,或喜悦而归的人们,突然有点伤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叶浮萍,一脑袋撞进海里,浮浮沉沉,无边无际。
来之前R小姐联系了她的一个大学同学,虽然工作还没着落,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朋友住在浦东最郊区,到市里坐地铁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R小姐打电话给同学询问过路程之后,就去地铁站买票。当她拿着八块钱的地铁票时,心里默默地骂了句脏话。那是R小姐第一次感受到魔都给她的生存压力。
后来R小姐每天就是来回16块这么往市里跑找工作的。
很快,凭借一口流利的英语,R小姐得到了一家外企的青睐,做前台外加英语刊杂志校对工作。
我们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差不多时间进入同一家公司。
刚开始是试用期,没什么工资,R小姐厚着脸皮继续在同学家里蹭住。所以每天挤两个小时地铁上班,下班又要挤地铁回去。
那时候的状态,就是出门的时候天还没亮,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倒是一点都不在乎,还把空间签名改成:“阳光不爱我,因为我永远都不曾见过,他们在阳台上跳舞的样子!”我们笑她酸,她说你不懂,这叫情怀。
好吧,我不懂你的情怀,我只知道昂贵的地铁费没办法用情怀解决。
最后无奈之下,R小姐问同学借了钱,到公司附近租了个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个床位,上下铺,一个房间住好几个人,每个月五百块钱。
虽然拥挤,但却是自己的一个窝,跟住在朋友家可不一样。用她的话说,就是浮萍贴上了一艘船,虽然不指望能带她上岸,至少不再感觉虚无。
若在古代她一定会是个酸秀才,这是我给她的评价。
刚开始R小姐付完每个月房租水电费再加上添置一些新的生活物品后,几乎很难维持自己的生活。为了省钱,她每天步行两站路到公司上班,周末也都窝在家里不出去逛街。
偶尔我们请客,吃不完的饭菜她总要打包带走,第二天再带到公司当午饭。
除了这时候,平时几乎看不到她在公司吃饭。我们有时候一起出去吃,大家AA,她也从来没参加过。
有一次午饭时间,我出去之后发现自己没带手机,于是回来拿,正好看到她在小会议室吃午饭。
我兴冲冲地闯进去,说:“哎呀,终于看见你吃饭了,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
R小姐尴尬地看着我,被我吓得放下筷子的手突然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于是握了握拳头,又重新拿起筷子。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午饭”。
早上煮的面条。没有西红柿,没有鸡蛋,也没有青菜,只是面条。
放在塑料饭盒里,经过一上午的膨胀,已经变成一碗“面团”。在微波炉里面热一下,就是她所谓的午饭了。
饭盒上印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小狗,那狡黠的眼神仿佛看穿我同样尴尬的情绪,嘲讽似的对着我笑。
后来,我没有叫R小姐出去吃过饭。因为吃久了,总是碍于面子要请客。
在公司叫外卖,我也总是多叫一份菜,然后嚷嚷着我要减肥吃不完。
还有一次,公司聚会,抽奖的时候R小姐抽到一个PRADA的手提包,那大概是R小姐拥有的最贵的东西了,比她的房子还贵,甚至,可以让她付两年房租。
可是,毕竟那也只是个东西。
甚至,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受人追捧的东西。
于是R小姐有点伤感。
本该细细去品味的高档红酒,被她当成矿泉水灌。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喝酒,真的,她喝了三杯不到就彻底晕了过去。
不得不提,晕过去之前还吐了我一身。
我穿的白色衣服。
我也有点微醺,于是干脆坐到旁边照顾不省人事的她。
结束后,我跟另外一个同事打车把她扛回家,那时候,我才第一次去她的新家。
十平米不到,三张上下铺,住了六个人。
我想上个卫生间,赫然发现里面有个男士。
洗手台上全部是插着五颜六色牙刷牙膏的杯子。沐浴露大概也是共用的,因为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
有个女孩儿在厨房做饭,没有油烟机,所以房间里到处都是油烟味。
走了两步,感觉脚下有东西,低头一看,不知道是谁的拖鞋,就放在两条桌子中间的那条狭小过道里。
R小姐住上铺,床上干净整洁,还细心地挂上了蚊帐。
热心的室友说把自己的下铺让给她。把她抬到床上,盖好被子,刚准备出门,只听“哐”一声,她掉在了地上。
好不容易把她重新抬上去,“哐”,又掉在地上。
如此反复大概三四次,R小姐终于摔醒了。
然后就开始抱着我哭,歇斯底里地哭。
哭吧,憋得够久了。
我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尴尬地看着门口惊讶地过来察看情况的室友。
突然R小姐就停止了哭泣,吐着口齿不清的句子问我:“琪琪,我是不是傻?”
“怎么会呢?”
“在家里那么清闲的工作不做,爸妈那么多的疼爱不去享受,我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吗!”
“因为你喜欢的东西,家里没有。”
“对,我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喜欢上海的生活,醉生梦死,灯红酒绿,我特么的就是虚荣。”
我大概能理解她的苦。一个人在外,家人不理解她。也没什么朋友可以倾诉。
如若不是借着酒精发作,她暗地里又得咽下去多少苦楚。
谁又真的理解她?
可是,即使是如此艰难的日子,R小姐都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刚转为正式员工的时候,我跟R小姐出去庆祝,虽说来到上海有一段时间了,但她一直没机会出去逛过。吃完晚饭之后,我带她去外滩看夜景。
那时候她就趴在黄浦江的栏杆上,看着对面灯火璀璨的陆家嘴以及豪华的观景游轮发呆。过了很久,她突然问我:“你知道上海为什么叫魔都吗?”
“为什么?”
“因为它是伪装成天使的魔鬼,总让人欲罢不能地想要得到它的青睐,但你知道,从来没有人被它宠幸过,或者,它正在宠幸着每个在它怀里的人。”
我回头看她,正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光芒。
“对吧,它总有能力让我爱上它。”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每天都有很多人到这里,希望借它的包容性来完成自己的梦想,可是,每天也有很多人迫于无奈离开这里。他们在这里耗了一阵子,甚至耗了一辈子,最后发现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
“所以他们回去寻找被这里摧残了的优越感吗?”
“至少在家里,你是个受人尊敬的教师,是为数不多读过书的人,虽然不至于太富贵,至少生活不会太窘迫。”
“那就耗吧,大不了耗干了青春,最后也就一个字,两横一竖,干。”
“那你有没有后悔来这里?”
“后悔什么,我就是为了证明,爸妈眼里那些自以为好的生活方式,未必适合我,而他们觉得疯狂的生活状态,我未必就过得不快乐。”
当时没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如果是我,至少得再贴三层皮才能说得出来这么矫情的话来。
那晚,R小姐一直在笑,对着游船上的游客挥手,踩着地上的灯跳着走路。习惯生活在只有一排路灯的地方,突然看见一座没有黑夜的城市,R小姐的眼底满是惊喜与坚定。
仿佛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让我觉得,以后什么困难,都不会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但如果命运这么好掌握,那就不叫命运了。
公司行政专员怀孕辞职,公司看R小姐这么努力,所以想提升她来顶替。
当所有人都以为来自贫苦家庭的她就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逆袭的时候,命运跟她开了个玩笑。
我是在出差回来的高铁上接到R小姐的电话的,她说她要回去了。
“你开什么玩笑,听说公司提你做行政专员啊,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呢。”
“你说得对,有些人再怎么坚持,她也只配做个普通人。”这个时候我才听出来她声音很低,说不出来的沉重。
“出什么事儿了?”
“我家失火了,妈妈重度烧伤,现在在医院抢救。”
我脑袋“嗡”一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当初跟妈妈闹掰了出来的,这一年也没给她打过电话,都是听爸爸说她身体一直很好。你说,身体这么好,从来不生病的人,怎么就被火烧了呢……”
听得出来R小姐在强抑自己已经嘶哑的哭腔。
“我现在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想回家好好照顾妈妈,她还健康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孝顺她,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她。”
“你还可以回来啊,等你妈妈康复之后,再回来。”
“不了,我想多陪陪妈妈,医生说即使治疗好了,这辈子大概也不能下床了吧。况且这里不太适合我,也许我还是适合在家里教书。你还年轻,家里都支持你,好好加油吧,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
我回到上海的时候,R小姐已经走了。没什么行李,跟来的时候一样,带了几件衣服,回到了她一直想逃离的地方。
一年了,就听R小姐哭过这么两次,一次是释放奋斗过程中无尽的委屈,一次是感叹命运的无常。
百度百科说:不能改变的过去以及无法掌控的未来,叫做命运。
如果可以这样解释,那R小姐的命运至少曾经是被她手握一半。
也许R小姐以后还是会跟一个不懂电影,不会英语,不爱看书的男人结婚,然后在他慢慢发福的身材中耗尽自己的理想。
但不管怎样,我都祝福她,因为曾经在我面前说要征服自己的她,是如此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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